数十年前,文学把我从湘南的群山之中拉扯出来。那年十六岁,参加湖南省文代会到了长沙,后来到京城在鲁迅文学院上学。然后又回到湘南,再定居长沙,然而我的根却始终扎在湘南一隅,从无动摇。
每当我回到家乡舜皇山,许多夜里我都喜欢站在楼上眺望远山,远山黝黑隐隐,如一幅浓烈的画卷。清晨,叮咚流溪如琴键将我从梦中敲醒,晨鸟啁啾,仿佛数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,这一切都是安宁的。在大自然的和谐音符之间,人类生存的村落像极了一种乐章中的变奏,像极了绘画之中神来一笔的夸张之美,但它仍是属于大自然的,毫不突兀。你看,你品,永州的山水和郴州的山水并没什么不同,它们万山绵连着,相依相爱着,是邻居,是朋友,也是亘古的姊妹兄弟。在这个世界上,生物本身是平等的,当我们伤害这个世界,也就等于是在伤害我们自己,因而我爱这些山水,相信它也将同样爱我。于是,我随湖南省第十四期专题文学(散文诗歌)研讨班暨“郴州古村落”文学采风团来到郴州,其实也只是到邻家串了个门儿而已。
这些天,我的脚步在桂阳、永兴、北湖、汝城等地的古祠堂、古村落恣意流连,便使我生了一种错觉,困惑是古人古风把我们卷到此地来的,还是我们的到来掀起了古风古尘。
(资料图)
半生游走,我去过很多地方,从不问为什么要出发,也不知道一生中寻找到了什么,但我这一程愈走愈勇,越走越远,眼界越来越大,思想却越来越简单宁静,一如我身后那经历了亿万年岁月的群山,遍经世事,沉默隽永。我,以及一切土壤,水,植被和鸟儿等其他动物,都是这湘南大地的成员。当我回首,骤然发现我与湘南的群山是血脉相连的关系。
于我,是这山水的故人。而于外乡人来说,我们湘南的山水还是极具异色的,地灵人杰,也出过许多栋梁之才,且留下了诸多可供赏玩之处。
郴州身处楚南边陲,为流放贬谪的“南蛮之地”,因而到郴州来过的外客极多,从名相张九龄、寇准,到名将马援、岳飞,以至于韩愈、柳宗元、王船山和理学家周敦颐、张栻,数之难尽。就连洪秀全、谭延闿、程潜也曾于郴州驻足。甭管诸多历史名人为何来郴,到了此地之后,他们无不对郴州景色人文赞誉,留下了许多诗文。徐霞客却不,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游历者,虽为游历而游历,却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山川地理资料。
明崇祯十年(1637)四月,徐霞客前来郴州游历,在永兴时便盛赞便江及两岸风光之美,使他逾午都未觉饥饿,有了“余揽山水之胜,过午不觉其馁”之感慨。那时候,“程口西北,重岩若剖,夹立江之两涯,俱纯石盘亘,倏左倏右,色间赭黑,环转一如武夷”。不过转眼,三百多年过去,当我游历古人足迹所到之处,惊觉此处山水依旧,只是古人换成了今人。
不太懂得,为什么很多地方都在新建古风建筑,而古村落却被冷落如斯。我特别期望山水村落的恒久,既能不被科技吞噬,也不被新人抛弃,一如在家眺望游子归来的老母亲,让人隔一千年再见仍是儿时见到的模样。如果那样,我此际看到的一切,便都会是徐霞客当年入眼的一切,这没什么不好。
遥想当年春上,徐霞客在郴的11天10夜,天晴下雨,昧爽而行,暮鼓而宿,跋山涉水,从不耽搁一天,风尘仆仆考察了临武、宜章、郴县、兴宁、永兴5县,涉及山川、溶洞、寨堡、关隘、河流、桥梁、城镇、村肆、寺庙、碑刻以及传说故事、风土民情。如今,徐霞客曾经住宿过的野石铺已阒无人烟,一条宽阔的107国道从旁穿过,古代“穹崖削立,叠石耸霄”的野石岩美景,早因百年前修湘粤公路而被破坏,只剩下刻有“仙诗”的巨岩劫后余生,仍仆伏于荒野。
当然,不少古村与故事都起于自然景观之外,比如始建于明嘉靖时期的文市村,村落内建筑依山傍水,依山就势呈阶梯状起伏,祠堂、书院、官邸、豪宅分布其中。后来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“卫戍司令部旧址”和“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旧址”也在此处。比如建于南宋宁宗时期的永丰村里那些明清民居和民国建筑,源于三国东吴都督周瑜之后裔迁徙至此,且繁衍至今。徐霞客爱的是自然风光,现在的古村在当时也不过寻常,当然入不了他的眼。比如汝城永安村的何氏自宋以来就于此地聚族而居,至今已有一千一百年历史,村前围背江由北向南贯穿而过,万亩良田,一马平川,村内两层砖木结构的民居,均青砖黛瓦,硬山顶,马头墙,门楣、窗格刻有人物花卉图案,还有青石与麻卵石铺就的巷道。比如被《明史》赞为“文武兼资,伟哉一代之能臣矣”的朱英家乡汝城外沙村。朱英在朝为官清正严明,治理甘肃、两广,皆立大功,官至太子太保、内京都察院左都御使、两广总督,朱氏的家庙也因此改称为“太保第”。朱英就读的白石书院是汝城三大古书院之一,书院层楼垒阁,若隐若现于丛林之中。院内曲径婉转,幽雅清静,风轻鸟鸣,非常有“文气”,一个书院就培养出了朱海和朱英等四名进士。
在桂阳县西北角有一个古村落,名叫大湾。大湾出了个举人,名叫夏时,他的儿子夏寿田光绪年间中了进士,殿试被钦点为榜眼,博得功名,封妻荫子,光宗耀祖。建“第”筑“堂”,是最好的体现。大湾村曾经辉煌过的古建筑,如今虽歪歪斜斜,但宗祠、家庙、“榜眼第”在原址恢复维修,文脉开始慢慢续上,也是值得欣慰的事。
在汝城,最有名气的还有郴州古堡群——“上古寨”。
上古寨始建于明代,为胡氏世代避乱之所。坐东朝西,距村左旁300米左右,奇峰突兀,怪石嵯峨,地形非常险恶。寨堡依山而建,寨堡三面为自然生成的悬崖峭壁,最高处有座八角楼,高达四层,全部用石头和三合土筑成。上古寨东面两座山头部筑有碉堡,大有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之势。不过,这千年古堡也没能挽救得了祸国殃民枭雄败灭的命运——1949年7月9日,湘南支队和塔北支队攻破上古寨,国民革命军第一游击中将司令胡凤璋被擒和枪决。
汝城沙洲村,则因为“半条被子”的故事,成了远近闻名的“红色乡村”。那是1934年11月,3名女红军到沙洲村徐解秀老人家中借宿,临走时把仅有的一床被子剪下一半给老人留下。老人说,什么是共产党?共产党就是自己有一条被子,也要剪下半条给老百姓的人。
永兴下青村却出了开国功臣黄克诚大将。黄克诚参加湘南起义,组织农民暴动并攻占永兴县城,后来随朱德、陈毅上井冈山,任中国工农革命军第4军第12师第35团团长,他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,功勋卓著,1955年黄克诚被授予大将军衔,成为郴州革命史上最亮的一颗红星。
一路走来,枭雄有之,英雄有之,烈士有之,奇人数之不尽,古村数之不尽,美景更是数之不尽,这一切承载着郴州自古以来的发展脉络。只是这一路缓缓走来,心中不免会惆怅各处村落被时代大潮冲淡了“人间烟火气”,近于荒芜的古村难免让人觉得凄凉。看来,传统村落未来如何发展已经成为一个亟待思考的问题,不仅是郴州,不仅是湖南或者中国,古村的命运是全球都在思考的问题。而我却只能束手无策,只能心怀期待。好吧,我就当自己是行走于这湘南山水的一袭清风,匆匆地来也去也,和古人并没什么不同。
当然,古人和古人也是有区别的,当各朝各代古人把自然山水当作人的附属物,托以上天意志,赋予精神道德追求的时候,徐霞客这位古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却是忘我的,他抛开一切俗世烦扰投入旅行,且爱于历险过程中享受挑战自我的乐趣,以将自己完全融化在自然的怀抱中。我觉得我也是这样的游历者,纵情行走于古村古堡古祠和山水之间,不过就是了解自然,回归自然罢了。
何况,湘南的万千山水是一体的。我在此间自由自在行走,自由自在放飞思绪,亦如行走在自家的山野和村落里。
唐樱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国家一级作家、鲁迅文学院第四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,现任长沙市文联党组成员、副主席,出版文学专著16部。长篇小说《南方的神话》阿文版在埃及出版发行,多幅油画作品参展、被收藏。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过法国、埃及等国家,文学成就载入《壮族文学发展史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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